精選解讀｜中國為「像人一樣的 AI」劃下紅線，監管開始介入人機關係

InfoAI 編輯部

當 AI 開始像人一樣互動，中國選擇先管「關係」，中國搶先規範類人 AI，全球人機關係進入設計階段。

01｜當「圖靈測試」變成違規紅線

長期以來，人工智慧領域奉行著一個不成文的黃金標準：圖靈測試（Turing Test）。能夠讓人類無法分辨其機器身分，曾是無數工程師夢寐以求的聖杯。但在 2025 年的中國，通過圖靈測試可能意味著違法。

這份草案的核心，在於它對「類人 AI」的嚴苛定義與限制。根據文件，任何具備以下特徵的系統都將納入強監管範圍：

1. 人格模擬：具備鮮明的性格特徵、情感反應模式，甚至擁有虛擬的個人履歷與價值觀。

2. 情感導向：產品設計的核心價值主張（Value Proposition）是提供「陪伴、安撫、情感支持」，而非單純的工具性任務。

3. 身分混淆：在互動過程中，極可能導致使用者產生「對方是真人」的錯覺，或利用這種錯覺進行商業誘導。

草案明確規定，這類系統必須具備「強制性身分揭露」機制。這不僅僅是在對話框角落打上一行小字，而是要求在互動的每一個關鍵環節，特別是當使用者表現出強烈情感波動時，系統必須主動「打破第四面牆」，冷靜地提醒使用者：「我是人工智慧，並非真實人類。」

「這就像是在一場完美的沉浸式戲劇中，強行要求演員每隔十分鐘就要停下來大喊『這是在演戲』。」有人表示，「這在技術上不難，但在產品體驗上是毀滅性的。」

02｜孤獨經濟與「數位致幻」的代價

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點，對「類人化」下如此重手？答案藏在過去三年中國社會的變遷圖譜中。

隨著經濟成長放緩與社會競爭加劇，一種被稱為「數位避世」的現象在年輕群體中蔓延。數以千萬計的年輕人，在現實社交中感到疲憊與原子化，轉而向 AI 尋求慰藉。從 2023 年起，各類主打「AI 男友」、「AI 閨蜜」、「虛擬心理諮商師」的應用程式在中國市場呈爆發式增長。

這些 AI 伴侶與早期的 Siri 或小愛同學截然不同。它們背後運行著強大的大型語言模型（LLM），擁有完美的記憶力（Context Window），能記得你三個月前隨口提到的一件小事；它們永遠情緒穩定，永遠站在你這邊，永遠不會因為你深夜三點的抱怨而感到厭煩。

「這是一種『數位致幻』，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一位教授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分析，「這種依附關係比毒品更隱蔽。它提供了一種完美的、無摩擦的人際關係幻覺。當一個人習慣了 AI 的『無條件順從』與『全知全能的包容』，他將徹底喪失面對現實人類複雜情緒的能力。」

監管層顯然接受了這種觀點。草案中一個極具爭議的條款提到：「不得利用演算法誘導使用者形成非理性的情感依附。」 這意味著，「讓用戶愛上 AI」不再是成功的商業指標，而是一個需要被風險控管的「系統性錯誤」。

03｜心理防線，從內容審查到「關係審查」

細究這份草案，我們會發現中國監管單位的思維，已經從傳統的「內容審查」（Content Moderation）進化到了「關係審查」（Relationship Moderation）。

過去，監管關注的是 AI 是否輸出了錯誤的政治言論或色情暴力資訊。現在，監管關注的是 AI 如何與你建立關係。

草案要求開發者必須為類人 AI 設計「防沉迷機制」。這與針對未成年人的網路遊戲禁令有異曲同工之妙，但執行難度更高。例如，當一個使用者向 AI 表達自殺傾向或極度依賴時，系統不僅要提供求助資訊，還被要求「適度降溫」，即 AI 不能表現得過度焦慮或過度捲入，以免強化使用者的依賴行為。

這觸及了一個深刻的倫理問題：在心理脆弱時刻，一個「冷靜的機器」和一個「虛假的暖男」，哪一個造成的傷害更小？

中國政府的答案很明確：虛假的溫暖是長期的毒藥。草案強調，AI 不應在關鍵決策場景（如財務投資、醫療健康、重大人生選擇）中，利用其擬人化的影響力來左右使用者的自由意志。這實際上是在保護人類的「認知主權」，防止人類的判斷力被善解人意的演算法潛移默化地「外包」。

04｜UX 設計的合規困境與商業模式重構

這份草案對 AI 產業的衝擊，可以說是結構性的。它直接挑戰了現代使用者體驗（UX）設計的核心邏輯。

在矽谷的設計哲學中，擬人化（Anthropomorphism）是提升使用者滿意度的關鍵手段。設計師們絞盡腦汁讓 AI 說話更像人，甚至會故意加入一些語氣詞、停頓或猶豫，來模擬人類的思考過程。但在新規範下，這些設計都可能成為違規證據。

對於企業而言，這帶來了三大挑戰：

1. 產品人格的「去魅」：未來的 AI 產品經理面臨一個矛盾的任務——如何設計一個既好用、又不那麼像人的助手？這可能導致中國市場的 AI 產品風格走向「極致理性」與「工具化」，與全球其他市場日益豐富的「個性化 AI」分道揚鑣。

2. 情感運算（Affective Computing）的紅線：許多公司正在研發能識別用戶情緒並給予反饋的技術。新規範並未完全禁止此技術，但嚴格限制了其用途。如果系統偵測到用戶憤怒，它只能「理解並解決問題」，而不能試圖「情感操縱」用戶息怒。

3. 商業模式的崩塌：目前市面上許多陪伴型 AI 依靠「解鎖親密互動」作為付費點。當法規要求 AI 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是機器，這種建立在沉浸感之上的付費意願將大打折扣。這不僅打擊了新創公司，也波及了那些希望用 AI 客服來替代人類員工的巨頭，如果 AI 客服不能表現得像人一樣有同理心，客戶滿意度（CSAT）勢必下降。

05｜養老照護的悖論，當老人需要「假孫子」

草案的發佈也在學界和產業界引發了關於「必要之惡」的辯論，其中爭議最大的領域是高齡科技（Gerontechnology）。

中國正面臨嚴峻的人口老齡化問題，陪伴型 AI 機器人曾被視為解決獨居老人孤獨感的解方。許多養老院已經引進了能對話的照護機器人。

「對於一個患有輕度失智、子女不在身邊的八旬老人來說，告訴他『我是機器，不是你孫子』，這到底是道德的，還是殘忍的？」一位銀髮產業的創業者提出了尖銳的質疑。

在這種場景下，虛假的依附關係或許具有真實的療癒效果。草案目前對於醫療與照護場景雖留有豁免空間，但總體原則依然強硬。這反映出監管者在「社會秩序」與「個體慰藉」之間的權衡：為了防止社會整體的心理異化，必須犧牲一部分特定場景下的溫情。

結論｜全球視野下的「中國方案」

將視角拉高，中國的這一步棋，其實是在全球 AI 治理版圖中插上了一面獨特的旗幟。

目前，歐盟的《人工智慧法案》（EU AI Act）側重於基本人權與安全分級，關注的是歧視與隱私；美國的監管則更多在於國家安全與創新平衡。而中國，是第一個將「人機關係」與「心理影響」上升到國家法規層面的主要經濟體。

這可能預示著全球網際網路的分裂將延伸到 AI 的人格層面。未來，同一個基座模型（Foundation Model），在進入中國市場時，必須被套上一層「抑製劑」，使其表現得克制、理性且疏離；而在歐美市場，它可能被允許變得熱情、幽默甚至調情。

這份草案可以視為是對全人類的一場提前預警。不管我們是否認同中國的監管手段，它提出了一個所有人都無法迴避的問題：當 AI 不再只是工具，而是成為我們社交網路中的節點時，我們該如何定義「真實」的邊界？

在技術狂奔的時代，中國選擇先踩下煞車，試圖為人類保留一塊不被演算法滲透的心理自留地。這或許是為了社會穩定，但也許在無意中，為人類保留了最珍貴的一種能力，在這個充滿模擬訊號的世界裡，辨識真實孤獨與真實連結的能力。

這場關於靈魂防火牆的實驗，才剛剛開始。

FAQ

Q1：什麼是「類人 AI」？和一般生成式 AI 有什麼不同？

所謂「類人 AI」，並不是指技術上已經具備人類意識或智慧的 AI，而是在互動設計上刻意模仿人類特徵的系統。這包括模擬人格、情緒反應、角色身分，甚至以陪伴、理解、傾聽作為主要價值主張的 AI 產品。

一般生成式 AI 著重於內容生成能力，例如寫作、摘要、翻譯或程式輔助；而類人 AI 的關鍵在於「關係感」。使用者可能不只是把它當工具，而是當成一個可以互動、依賴、甚至傾訴的對象。中國這次的監管，正是針對這種「關係轉變」而來。

Q2：中國這次的監管草案，主要想解決什麼問題？

核心問題不是 AI 會不會犯錯，而是人類會不會過度信任它。

草案關注的重點包括：使用者是否被誤導以為在和真人互動、是否因長時間互動而產生情感依附，以及 AI 是否在無形中影響使用者的判斷與行為。這代表監管單位已將風險定義，從資訊安全擴大到心理與社會層面。

換句話說，這份草案是在嘗試回答一個問題：當 AI 被設計成「像人一樣陪著你」，誰該為這段互動關係的後果負責？

Q3：這是否代表中國要全面限制陪伴型或情感型 AI？

並不是全面禁止，而是提高責任門檻。

草案並未否定陪伴型或角色型 AI 的存在，而是要求開發者與平台承擔更高程度的管理義務。例如清楚揭露 AI 身分、避免情感操控設計、對長時間使用與依賴風險進行提醒與管理。

這代表未來在中國市場，陪伴型 AI 不再只是產品體驗問題，而是合規與倫理設計問題。產品是否存在，取決於是否能在制度邊界內運作。

Q4：這份草案只影響中國本土企業嗎？

短期內，影響最大的是中國市場，但長期影響不會只停留在中國。

原因在於，類人 AI 是全球性的產品趨勢。只要企業希望進入中國市場，或其產品互動設計高度擬人化，就必須面對這類規範。同時，這份草案也可能成為其他國家觀察與參考的範本。

對跨國企業而言，未來很可能需要面對「不同市場、不同擬人化程度」的產品設計現實，而不能再用單一版本打天下。

Q5：這和歐盟或美國的 AI 監管方向有什麼不同？

最大的差異在於切入點不同。

歐盟目前以風險分級與用途分類為主，美國則多從產業自律與事後責任討論切入；中國這次的草案，則直接把焦點放在「人機互動關係本身」。

也就是說，中國並不是先問「這個 AI 能做什麼」，而是先問「人會怎麼對待這個 AI」。這是一種更偏向社會心理與行為設計的監管思維。

Q6：這是否意味著 AI 擬人化設計本身就是問題？

擬人化本身不是問題，沒有邊界的擬人化才是問題。

適度的自然語言與互動設計，有助於提升使用體驗；但當系統被刻意設計成引發情感依附、替代人際互動，甚至影響重大決策時，就可能跨越社會可接受的界線。

這份草案真正傳達的訊號是：擬人化不再只是 UX 技巧，而是一種需要被倫理與制度檢視的設計選擇。

Q7：這件事對一般使用者有什麼實際意義？

對使用者而言，這代表未來在某些市場，你會更清楚知道自己是在和 AI 互動，而不是被「關係感」包裝所模糊。同時，也提醒人們重新思考一件事：哪些判斷應該交給工具，哪些判斷不能外包。

長期來看，這類監管討論，其實是在替人類爭取一個關鍵空間：在 AI 越來越像人的時代，保留人類對關係、責任與選擇的主導權。

參考資料：

• China Issues Draft Rules to Govern Use of Human-Like Al System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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